那清俊的脸庞因着泡了太久的澡, 而显得很苍白。英挺的鼻梁勾勒着冷漠, 说出的话也剜人心肠。什么叫攀着老二呢？张贵妃那里她先前时常去，若是要攀着二皇子, 她又何必这么辛苦地躲着人前人后的来瞧他。
陆梨便问：“殿下今儿可是遇着了什么？为何忽然说这些话，听着怪叫人难受的。”
楚邹听到她说“难受”，那心里的堵郁却好似一瞬得了疏泄的去处。便拂开陆梨拭在额头上的手, 越发漠然道：“难受么？话都是你自个说的。既是心变了, 爷也不想再看见你。免得心底难得存下一个对自己一心一意的人，到最后也被生生地摧毁了。看不见你，她就还在爷心里干干净净、贴着心尖的活着。看见了, 倒污着了。”
“呀……”他动作来得突然, 陆梨措不及防, 手背顿地磕在木盆的边缘上。那手背前二天才被蛇咬伤，这会儿纱布下青紫未褪, 一碰就连着骨头连着筋儿的疼。
她今日见着了江锦秀, 过春花门的时候又记起来陆爸爸。离宫前的那个秋末，楚邹伤狠了她, 她用弹弓打着小碧伢的屁股晓得了自己是个女孩儿，一下午一个人静静地杵在春花门下不肯回去。是陆爸爸歪着肩膀迈着虚浮的脚步来找她, 说：“早就告诉过你那小子薄情，叫你别和他缠，你一意不听。看, 现下知道后悔了吧？早干嘛去。”
可不就是么？他薄情的时候他自个都忘记了, 每次忘记了就又反过来怪她, 生生地剜着她心口疼。那年若不是他瘦骨伶仃的站在增瑞门下，叫她最后给他送一回食儿，陆爸爸也就不会替老郑送差事，就不会中了江锦秀的计。
她心里对他也还有怨呢，若非是念着皇后娘娘栽培的恩情，她可不想再见他一回痛一回了。现下再被楚邹这般一刻薄，陆梨的心里顿时也委屈起来。
那手面因为磕着了盆沿，钝钝地痛着，她也狠了心：“既是殿下这么说，那奴婢这就走了，殿下自个在水里泡青蛙吧，泡烂了也成不了龙王！”
揩着裙裾站起来就要走，那老旧的蓝绿天花下两张青春俊美的脸庞沉默着。眼前那柔香就要拂过耳侧，楚邹睇一眼，却看到她手上细薄的纱布。他就蓦地抿了唇，攥住她的手问：“手怎么了？”
想留她又这么装，非要摆出一张臭脸儿。
陆梨可没防备他会拽自己，脚底下一滑顿地仰倒在他的桶边上。蝴蝶骨被磕得老痛，皱眉儿答：“前儿个在御花园里摘荷叶被蛇咬伤，殿下快放开，奴婢要倒下去了。”
楚邹却如没听见，兀自把那薄纱拆开了看。见果是两个发青带红的小牙印，不禁又别扭地心疼：“宋玉柔说丁卯日看见个姑娘，和老二抵在宫墙根下说话，爷猜着就是你。你且把始末同爷交代清楚了，爷便不与你为难。”
脚底下黄毛狗也呜咽呜咽的，好像不说实话就要严刑拷打呢，又不是他小媳妇儿。
陆梨这才知道那天看到的原来是宋玉柔，难怪一步三回头地盯着自己看。长大竟变成个单眼皮了，个子也比自己高了快一个头，几乎快要认不出来。但还是那么爱打小报告。
她不高兴，就偏答：“是，倒要谢泰庆王救了奴婢，那天在御花园是他一刀子把蛇毙命了，还赠了一盒子好蛇药。”
楚邹听了心里便又酸，老二封王至今他一回也没见过，除了并无机会见，更因不想面对他今时的风光。楚邝也刻意地不来见他，兄弟二个之间的间隙原是彼此心知肚明的。那厮无事从不进内廷，眼里也不把宫女奴才当回事，他可不会无缘无故地充好人。
说了交代实话便不为难，楚邹便松开陆梨的手：“我问你，你可是喜欢他了么？这宫里除了那两个养你的老太监，当年可还有谁人晓得你是个丫头？”
陆梨答：“除了吴爸爸和陆爸爸，皇后娘娘、李嬷嬷、二殿下、三殿下，还有戚世忠都晓得，就唯殿下一个不晓得。奴婢进宫来，也不想和几位皇子爷纠扯，只想靠着自己往上爬。殿下赖在凉水里起不起也是您自个的事，吴爸爸今儿说了，那盘荷叶肉是万岁爷给你的台阶，你若是肯下，就给它吃了；若是不肯，今后也没得机会再出这座废宫。”
说完挣着胳膊想要起来。
楚邹听罢，健瘦的肩脊不由得一颤。那个十四岁冬日动乱的夜晚，父皇震怒的一巴掌又生生刺入眼帘……那么多人，后来竟是无一个出来替自己澄清。
他想到了老三，前些日还兀自泰定地与他说：“叫个丫头在身边伺候，也总好过把狗当太监养。”
楚邹没想到楚邺竟然也是知道的……但这么多年他问过了数次，他竟是一次也不曾说！
见陆梨在挣扎，就兀地把她桎梏在盆沿不放。那年轻的俊脸隐在殿角的阴影里，久久的，勾了勾唇角叱一声笑。
忽然问：“那么当年你是怎么出宫的？”
陆梨可不知他在想什么，亦不知他在自己离宫后经历过哪些折难。但看他变得这样忽冷忽笑的，果然如宫人们背后的议论，她打心底里便又怕又心疼，说话也不由自主小声下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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