被戳破了种种算计后, 宜青以为弈炀的神情应当多少有些惶恐不安，至少也得表露出些许愧疚才是。然而对方低垂着眼帘的模样只是无比悲伤，好像做错了事的人反倒是他。
“我知道那头虎妖近来很不安分，所以一直让人跟着他。就算我是只妖兽，对这里也是有感情的。”
这里是青城山，他从前住过的地方。虽然大多时候他只在山林间盘桓，但也日日能看到山脚村落中升起的炊烟, 间或听到被山风夹缠而来的劳作歌声。
弈炀道：“那只黑狼才刚开了灵智，修为不济，不是虎妖的对手。他想来也是尽了力，还是没能阻止对方, 反被山神发现了踪迹。”
“如果说我当真做错了事，便是在得知这事后, 还想着留在青城山。”
他抬起头, 定定地看向宜青。狼族特有的碧色眼眸在这时看来不知为何深沉如永夜，透不进半点天光。
他在向宜青解释, 他不觉得自己要为村庄的灾难负责一一他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事。他唯一做错的事, 就是在明知这事惊动了山神，且山神会上报仙界后，还抱着一丝期盼, 没有离开青城山。
那丝期盼自然是, 希望仙界来的人是他想见到的那一个。
弈炀说的克制, 宜青好像已经听出了他话中的未尽之意。他表面上是在解释, 实际却在谴责。谴责他听了山神的话, 就当真以为是他在村庄中行恶；谴责他明明见到了此间景象，还怀疑是他纵容凶手为非作歹。
一句抱歉卡在喉头，让宜青一时间有些失神。
弈炀勾了勾嘴角，轻声道：“我虽然想见你，也不至于要用上这些手段。”
宜青：“……”
弈炀道：“再说，我也未必想一一”
他想装出一副冷漠无情的模样，说自己并不想看到度华，然而就算明知是假话、气话，他也说不出口。
他没有放任虎妖行凶，但在发觉仙界来人是度华之后，他确实有意让黑狼引了度华过来。
以杀证道的度华仙君……他离开对方身边后，才听到了那么多有关度华的传闻。有人说他为了飞升，毅然舍弃了娇妻幼子，连同万贯家财、千亩良田，全都弃之如履。有人说他原本是一国之君，雄才大略，眼看着能立下不世之功，却假死隐遁，悍然踏上了修仙证道之途。
他在凡间听到了不少度华的传闻，那些传闻中的度华都面目模糊，和他印象中的完全不同。
弈炀原本只是想听人说说有关度华的事，可越听越气闷，那些人甚至都没见过度华一面，只凭一张嘴就构陷于他。只有他知道度华是什么样子的，他也很久没见到对方了。
他有些想他。
“我也未必想……”弈炀顿了顿，声音低得几不可闻，“我也想见你。”
如果弈炀恣意地说出不想见他，宜青或许不会觉得如何。依着他的想象，狼崽子从小就冷冰冰的，有股不愿低头的傲气，成年之后得以摆脱妖力失控的威胁，应当变得更张扬一些，乃至跋扈一些都无妨。
在他的想象中……弈炀能够做出为了见他一面，逼得山神上仙界求援的事。他依循心中的揣度，预先准备好了原谅对方，但弈炀告诉他，他不曾做过哪些事。他也没有硬撑着摆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，反而把内里的狼狈和失落都展露在了他面前。
重逢以来，宜青第一次认真打量起站在他身前的狼崽子。
原本就比常人高大的身形又拔了一截，与他说话时兴许要低下头来才能减缓几分压迫感。妖兽的血脉让他在化为人形时也健壮而强大，浑身肌肉像是用硬实的花岗岩雕刻而成，哪怕在线条的边棱也看不出柔和圆滑，一味地坚硬。就连从前宜青眼中还有些许稚气的面孔，也褪去了那种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暧昧的青涩，变得叫人难以直视了……
宜青的目光忽然一凛，道：“你受伤了？”
那张俊朗深刻的面庞上，遍布着道道划痕。划痕并不深，也已开始结痂，但那到底是受过伤才会留下的痕迹。在他们两人分开的这段时间里，对方都遭遇了什么？
弈炀避开他的眼神，伸手摸了摸面颊，像是想要遮挡，又觉得事到如今这么做也是无益，便又放下了。他平静道：“我成年了。”
“成……”成年了。
是的，弈炀肯定已经成年了。他预料中的时日也就在最近，他们又分开了不短的一段时间，弈炀在这期间成年是极有可能的。弈炀如今的外貌，更是他已经从一头狼崽子变成成年妖兽的明证。
宜青冷静地想着，也这么告诉自己，只是一时半会之间无法接受这个信息。
他为了对方成年的日子，可以说惦记、担忧、准备了十年。就好比一名枕戈待旦的士兵，随时准备提刀杀上战场，然而一觉醒来，袍泽却告诉他，那场残酷的战争早已在他的睡梦中结束，他们此时可以结伴归乡了。
那些血腥的厮杀，生与死之间的挣扎，全都与他擦肩而过。在他没有直面任何痛苦的时候，就和他彻底道别了……这样的空空落落。
宜青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，道：“这是好事。恭喜。”
弈炀仍是看着他，点头道：“是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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