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罐子极热，白气氤氲，汤药翻滚，熏得梅间雪直皱眉头，众人都啊的一声惊叫，燕郎着了急，怕那热汤泼出来烫了梅间雪，再次喝道：“退下！”
卓春眠充耳不闻，像个发现了稀世珍宝似的少年，双眼亮晶晶的，等着梅间雪的回应，却不知这举动在外人看来是多大的冒犯，连闻怀瑾都紧张起来，皱着眉低声提醒：“春眠，你这医痴病，怎么就改不了了？”
那药罐子实在太热了，春眠单手直直端着药罐，另一只手高举过头，用袖子擦拭脸上的汗和灰尘，拽松领口透气，一样东西随着他的动作从颈间滑出来，摇摇晃晃悬在衣外，反射出一道明亮暖光，梅间雪的表情一滞，锐利目光剑似的射往卓春眠的胸口。
发光的物事是条细细的金链，挂着一枚精细的五瓣赤金梅花。
梅间雪连那滚烫的药罐子都顾不得了，一个箭步抢上前，将那坠子握在手心，颤声道：“这东西你从哪里来的？说！是谁给你的！”
他病中无力，说话微带喘息，卓春眠却似乎对他的惊讶早已预料在心，慢慢收回手臂，将那长柄药罐子交给身后的仆役，摘下细链，送到梅间雪面前，丰润的嘴唇微微发抖，神情有些古怪，好像是畏惧，又好像是在期待什么。
梅间雪低头细细打量手中梅花，只见它纹理细致，花瓣尖端薄如蝉翼，花蕊根根分明，非数一数二的能工巧匠不能打造，背后刻着一个小小的“卿”字章，是临安梅氏的东西，也是一枚流失江湖多年的信物。
他死死攥着那梅花，尖锐的花瓣刺进肉里，咬着牙道：“你和那个百药宗有什么关系？和那个姓程的贱婢是什么关系——”
他的脸因急怒而现出一层潮红，手握成拳，手指如竹节般筋骨分明，卓春眠怯生生地望着梅间雪：“她是我娘亲，这枚金梅花，是我降生之日，我爹送给她的定情信物——”
“不可能！”梅间雪的声音在发抖，领口的风毛也在颤抖：“你姓卓，你既不跟百药宗宗主姓程，也不随我那混账父亲，怎么可能是那狗男女的孽种？你说实话，这东西你是从哪里偷的！你潜入雪庐，到底有什么目的！”
林故渊和陆丘山对视一眼，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，右手按住剑柄，随时预备不测，卓春眠却极其镇定，早等着这一刻似的，抬起眼帘，轻轻道：“我娘亲是百药宗宗主程九霄的亲生女儿，娘曾对我说，她年轻时办错了一件事，爱上了一个坏男人，既伤害了别人，也让亲生骨肉被人永远瞧不起，她不想我跟那坏人有半分瓜葛，也不想再被我爹、不，是那坏人所打扰，便带着我隐居江湖，改名换姓——”
他的眼睛里泛着水光，望着梅间雪，唤道：“大哥……”
人群中发出一阵倒吸凉气的轻轻响动，林故渊抬起头，正好撞上陆丘山沉郁的目光。
“谁是你大哥！”梅间雪猛地打断他，双眼怒火喷发，“谁是你大哥！”
他踉跄着后退半步，面孔煞白，狠狠地转向燕郎：“我要他死，立刻就死——”
燕郎寒着脸色，铮铮两声将双刀自鞘中拔出，闻怀瑾、林故渊和陆丘山三人拦在春眠跟前，三柄长剑同时出鞘，“谁敢！”
焙药童子吓得纷纷后退，林故渊紧紧握着朔风冰凉的剑柄，听梅间雪说出“贱婢”、“狗男女”等词，电光石火之间，突然想到谢离曾说梅老家主与百药宗的大小姐之间有过一段纠葛，心说此事必定大有玄机，须得从长计议，而梅间雪和燕郎这等左道人士性情疏狂，个个视人命如草芥，若是让春眠落到他们手里，恐怕当场就要血溅三尺。
一时脑筋转得飞快，冷冷道：“梅公子，你怎样慢待我们，我们半个字都不说，可你家主上卧床养病，你趁他昏迷，不问青红皂白就要杀我的师弟么？”
他知道梅间雪自负，背后魔教势力甚为庞大，定然不把正道看在眼里，更遑论什么善恶黑白，因此也不提“昆仑派与雪庐结仇”、“错杀好人”之类的废话，只对他谈起谢离，梅间雪冷笑道：“这小贼擅闯焙药斋，妄图毁去我为主上调配的解毒之药，用心何其险恶？我杀他是情理之中，即便主上醒来，也不会为了一个正道狗贼把我怎样——”
林故渊道：“是，他视你为知己心腹，别说杀一个春眠，就算我们师兄弟四人皆殒命于此，他也不会把你怎样，可谢离和我亦是过命的交情，你杀春眠，我们做师兄的，必定要你血债血偿，今日无论是你死还是我亡，等谢离醒来得知消息，以他的血性，他还如何养病，如何能再安生服药疗伤？”
他眼看着燕郎越靠越近，低喝道：“梅公子，你是聪明人，你想一想，在这个节骨眼上，为了父辈说不清的情债，陷他于两难之地，值吗？若你们左掌教因此事而出任何差池，你对得起雪庐这些等了他那么多年的朋友兄弟吗？”
这话说得颇有分量，梅间雪惨白的脸现出一丝犹豫，捂着胸口猛烈咳嗽一阵，阴声命令：“燕郎，回来。”
他的脸如蒙霜雪，目光更是阴冷，打量着卓春眠，恨不得用眼神将他撕成千片万片，咬牙忍耐了许久，猛然转身，冷冷丢下一个字：“走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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