米拂耽延觉得崔十六是个怪人。不是因她那些奇奇怪怪的小癖好——譬如将一根竹棍叫做“宝剑”、整天叫人抱着、宝贝似的走到哪带到哪, 也不是因她号称做生意，却整天游手好闲，不是出入倡家、就是去酒肆与人喝酒闲聊，更不是因她身为胡女，却对窣利语的各种口音不甚熟悉, 反而对中原人那些吆五喝六、樗蒲赌博的事精通至极。
这只是一种感觉, 就像他觉得黄胡子都是精明的商人、官府说话总是玄之又玄、酒肆里跳舞的胡女总是不大正经一样, 是一种源自他在路边长大的十数年人生的感觉。
感觉就只是感觉，没有什么如山的铁证来证明对错, 也没有什么律令条文规定说该与不该, 但感觉往往又很准确，有时还会成为不止一人的感觉——就像黄胡子都是精明的商人、官府说话总是玄之又玄、酒肆里跳舞的胡女总是不大正经一样。
米拂耽延倒不会对主顾家的事插嘴，但心中有时却难免要生些思量, 尤其是在现在，这女人带着他浪浪荡荡、招招摇摇地走进城北金家, 熟练地与金家的三个女儿招呼调笑的时候。
“十六娘子～”年纪最小、嘴也最甜的如如容貌平平, 走得却最快，手上的锦帕随手摆来, 带起了一阵香风，似有意似无意，这锦帕竟随着香风垂落, 飘进了崔十六的怀里, 崔十六笑眯眯地将这帕子接过, 两手捧着递过去：“如如的帕子掉了。”
如如慢慢伸出手, 在崔十六的掌心一捏，对她抛了个媚眼：“心都丢了，要帕子有什么用？”
金二娘粉粉早将帕子自崔十六的手中揭起来，投在如如怀里：“前日还四处乱嚷，怪谁贪了你的蜀锦帕子，今日就‘要来没什么用’了？变得倒快！”待如如面不改色地收了手帕，便笑着上前，挽着崔十六的胳膊向内走：“十六娘不是想知道中原女人喜欢什么样的布料么？我屋中刚到了几匹彩帛，是神都的客人赠的，我与你看。”
崔十六笑道：“那正好…”话音未落，却见大娘红红悄没声息地冒出来，立在两人跟前，轻笑着道：“若论中原女人的喜好，没有谁比安郎君更懂的了。他来往商路十数年，从只有一匹骆驼的布贩子，做到声闻陇右的大行商，十六娘若真想做买卖，该和他好好学学！”
崔十六便自粉粉手中收回了胳膊，拱手笑道：“却不知要如何才能见到这位安郎君呢？”
红红笑道：“后日安郎君宴客，请了我去为他唱曲，若我为你说上几句，说不定你就能见到他了——他在凉州，说话比市令还管用些呢。你若有所求，只管托他，包你不赔！”
粉粉哼了一声，道：“安郎君宴一次客，所召伎乐，何止十数？你是哪个牌面上的人，能和安郎君说得上话？就说得上话，人家安郎君是几十万贯身家的大商人，岂能听你一言，便答应去见别人？莫哄十六娘白等！”
红红便斜眼看她：“无论如何，安郎君总是叫了我，比你这门都不曾上过的，总是好些——你那些客人，不是神都里落拓的兵汉，就是那长安浪荡子弟，知道什么好赖？就送你几匹破布，也不过是人家中原过了时、不要用的玩艺，十六娘按着你的式样买了货，贩到中原，亏了本钱，你帮赔不成？”
粉粉被她气得一跺脚，扭着身子便要骂，如如赶忙将她拦住，扯着崔十六笑道：“十六娘是诚心要做买卖，自然什么都要看一看，二姐的布也好，安郎君也好，何妨都试上一试？”说话间却又向崔十六笑：“依我说，中原人擅长织布，绢的帛的，绸的丝的，倒是从中原贩出去的，比外面贩进来的要多得多，且这凉州的布商也实在是多。十六娘也未必就一定要定死在这布匹买卖上了，调弄些胭脂，和些药品，或是弄些首饰什么的买卖，也都可以——大姐房里有中原来的好胭脂，二姐房里有中原来的玉器，我那里有些中原的书画，十六娘有兴致，都去看一看罢。”
崔十六笑道：“千里往来，只是为一个钱字，卖布也好，卖胭脂也好，只要能得钱，谁放着买卖不做呢？”又道：“我初来乍到，中原的规矩，实是不通，还要请几位姐姐多多指点。”
召过金家大郎，自腰上解下一串钱来，请他去买了酒肉、办个上等席面，她来时本带了三匹彩绢，这时又命米拂耽延自随身背的竹箧里取出几方上好的锦缯手帕，分赠三人。
倡家习气，凡人与得多的，索要反倒愈多，那红红、粉粉二人，见崔十六大方，反更拿起乔来，还是如如袖出几个小钱，交与米拂耽延道：“小哥辛苦。”叫小婢带他到外面玩。
那小婢也号是金家的四娘子，比米拂耽延略大一二岁，却赶着他叫“米郎君”。
米拂耽延心里隐约有些明白，口里只是说不敢，反倒叫金四娘“姐姐”。金四娘笑着牵他到厨下，边拿糖丸给他吃，边聊道：“不知这位崔家十六娘子究竟是何方人士，自西域来，为何姓的是崔氏？”
米拂耽延这些日子跟着崔十六吃喝，对糖丸子不再似前时那般稀罕，却也欢欢喜喜地吃了几颗：“我也是才受雇的，只知她家在吐火罗还更西，家里在那边也是大官人物，因她是家中独女，不能继承官爵，听说中原的女人可以当官，就打着行商的名义，来这里游历——她自称家里和大唐皇帝有些渊源，说往上数代，也是和亲之家，还娶过大族的女儿。所以来了这里，就按着太祖母的姓氏，姓了崔氏。”
金四娘道：“原来是贵人家的女儿，怨不得来了这里，不去拜会市令、参见行商，只是混吃混玩。这要亏得是个女儿，若是个男儿，还不知怎么败家呢。”又问米拂耽延：“你是凉州人？家住哪里？我怎么不常见你？”
米拂耽延听她对城中人物似十分熟悉，留了个心眼：“家住在城外，远得很。”
金四娘对他的住所倒也不大在意，又问：“既是贵人，怎么平常出来，只见你和宋五百两个，不见其他从人？”
米拂耽延道：“她倒是带了二十多人，但她不喜欢人跟着，平时那些人都住在客店。跟出来的只有我和宋大叔。”
金四娘道：“这么些人在客店里，又没事做，她也不怕他们四处浪荡？”
米拂耽延道：“她自己白日喝酒，晚上赌博，从无约束，哪有空去管这些人？”
金四娘笑：“那些人平日的去向，你也不知么？”
米拂耽延微觉不耐，吃完了糖丸和干果，抹一抹嘴巴，道：“我只收钱办事，主顾家的闲事，从不多管。”
金四娘便一笑，不再多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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喵咪～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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