毕罗王阿斯尔亲派使者送来贺仪,竟是目连山与天山交界处、富含铜铁矿石的一块肥沃之地,足有二百余里。名义上是送给长孙的,但孙子二十岁前,全盘由其父掌管,因此也可视作给女婿的补偿了。
这份贺礼的贵重,可称前所未有。但人人瞧在眼里,都觉得十分尴尬。尤其是想到乌兰将军这价值百万的身家,是头上的绿帽、偷情的妻子、怀中的杂种换来的,都忍不住唏嘘不已。
但乌兰将军自己全不在意别人的目光,全程逗弄着襁褓中的孩子,跟他小声说话,逗着他笑。他本来是穿着最光鲜、打扮最华贵的,手上的戒指就有五六个。现在为了不划伤孩子的脸蛋,全都取下来了,一件也不剩了。
别人远远地看着,心里就更难过了。要是平常人家生下一个全然不像父亲的孩子,家中的男主人早就雷霆大怒,不但要将那给他带来耻辱的孩子一刀杀死,连母亲也要被驱逐,连带娘家都颜面无光。不想乌兰将军对妻子如此大度,将这野生的孩子视若己出,这不但是极为难得,甚至是超凡入圣了。想到这样一位好丈夫竟被妻子无情背叛,一旁攥着手帕痴痴而望的少女们,许多都掉下了眼泪。
这样一来,祭礼的气氛就十分古怪了。千叶贵族、将领也有受邀前来的,此时便有人试图缓解尴尬,自告奋勇地伸出手来,要看看孩子。
乌兰将军疼惜道:“瞧一瞧可以,只别吵醒了他。方才给大祭司吓得大哭,好容易才哄睡着了。”
巫木旗急着要看,催道:“好啦,好啦,只有你生过孩儿不成?快快拿来,我们又不吃了他!”
大家这才笑起来,恢复了一些往日的欢乐。于是依次捧过孩子,夸奖一番,说一些吉祥之语。
倘若在平日,可说的当真不少。男孩可说健康壮实,长大一定是个好猎手;女孩可说秀美可爱,一看就知道能歌善舞。就算孩子长得不太如人意,至不济也可以说“眼睛像父亲”“脸蛋像妈妈”等话,撑一撑场面。
但今天这个孩子,生得又黑又丑,一张脸至今还未长开;身子瘦小,不到寻常婴孩的一半大小。无论多么口才出众的人,都说不出甚么违心的漂亮话,只胡乱搪塞了几句就罢了。
传到御剑手里时,旁人的好话都已说尽了。他身材魁梧,手掌粗大,将那孩子轻轻握在手里,如若无物。只见那孩子眉毛稀疏,眼皮肿起,鼻宽而塌,下巴短小,瞧来真与屈方宁没有半分相似。说到面目轮廓,倒真有几分那“敖黑儿”的影子。
他一见之下,再无疑虑,反反复复的只是想:“这是公主与那侍卫的孩子,他们早就瞒着宁宁做成好事了。……唉,这要是宁宁的孩子,我不知有多爱他!”
巫木旗在旁好奇地看着孩子,忽然咧嘴一笑:“小锡尔从前像个小猴子,这娃娃也像个小猴子!”
屈方宁向他二人方向看来,目光中满是感激之情。
小亭郁也抱着沙琳娜到场,此时便道:“方宁,你给你儿子取了名字没有?”
屈方宁刚从乳母手中抱过孩子,闻言一笑,点了点头:“有。叫阿葵!”
这名字钻入御剑耳朵,直如天降雷霆一般,将他天灵盖都击得隐隐作痛。
他离开人群,独自来到从前与屈方宁教习箭术的地方,想吹吹水风,冷静一下头脑。
他想:“为什么宁宁给孩子取了这么个名字?这名字有什么寓意?”
这个葵字绝少用作人名,读来也并非十分动听。北草原最负盛名的女葵花,人人都知道是他雅尔都家族的徽记。很久以前的一天,他把这种名字的花,刺在了屈方宁的脖颈上。
假如——假如,这名字真的有寓意,那也不应该是往他希望的方向理解的寓意。
他对自己苦笑一声,沿河岸缓缓下行,将祭典经呗之声远远抛在身后。
行至白石滩前,遥遥望见几个执经幡、摇金铃的僧人,并两名祭司、几位鬼方巫女,簇拥着一个单薄的身影,沿路洒水拜神。这也是孩童满月的仪式之一,由通灵之士敬告四方土地,佑护孩子平安长大。
只听屈方宁沙哑疲倦的声音响起:“你们也歇一会罢。”
僧人巫女在河畔歇了。他抱着孩子,坐在了河岸最大的白石上。孩子哭了起来,声音也是细声细气的。
御剑与他相距极远,只见他脊背微微弓了下去,头也低低垂着。
他在极目之远处目不转睛地看着,几次想要举步而上,又硬生生扼住了脚步。
忽然之间,一个低哑的声音响了起来,像是屈方宁唱起了哄孩子的歌。
只听他极轻、极轻地唱道:
“没有丰沛的雨水,
河流怎能不干涸?
没有雄壮的大树,
云雀儿到哪里去唱歌?
只有和雨水在一起,
河流才能养育牧民。
只有和大树在一起,
云雀儿才得以栖息。
……”
这声音传入御剑耳里,仿佛一条满是倒刺的鞭子,抽得他全身上下血肉模糊。
刹那之间,他想起了最初与屈方宁相识的日子,想起他在自己马前期待又害羞的样子,想起他缠着丝带的两只手,想起他在自己腿上得意洋洋地问:我是不是你最骄傲的学生?
屈方宁的声音轻轻的,仿佛带着一丝说不出的缠绵缱绻之意。阿葵也渐渐止住了哭声,似乎也被这歌声吸引住了。
御剑在山坡前泥塑木雕般站了许久,心中空茫茫的,竟不知身在何处。
只有那低低的、温柔的歌声,还在水风中不断地响着:
“……河流里的水啊永远没有穷尽,
美丽的小云雀儿不要忘了旧情!”
喜欢花近江国请大家收藏:(www.7fwx.org)花近江国起凡文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