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所有诸有情, 有情摄所摄——若卵生、若胎生、若湿生、若化生、若有色、若无色、若有想、若无想、若非有想非无想，乃至有情界施设所施设，如是一切，我当皆令于无余依妙涅槃界而般涅槃。虽度如是无量有情令灭度已，而无有情得灭度者…”
禅房门倏地开了, 有两名长大白皙的妙龄女郎进来, 一条轻纱黄帔自脖颈绕过胸前, 在腰上缠了半圈，顺着腿松松垂下, 便是她们的全部遮蔽了。纱巾半透, 所谓遮蔽，其实也不过是更增一二分欲拒还迎。
这两人耳上垂了耳坠，踝上则戴了金环、铃铛, 蹑足而入，铃铛随风声而起, 丁丁零零煞是悦耳。到得禅房, 并不曾与主人招呼，只是轻轻笑着, 一个便曲身上榻，在明空身前婀娜婉转，手抚着婉儿的脸, 一个蹑在明空身后, 将胸紧紧贴在她背上, 口中吹气, 轻悄悄地拂过明空的耳垂。
明空不曾理睬这两人，专心致志地念着她的经，那两人摩弄半晌，见无可用，彼此对视一眼，又与来时一般，踩着铃铛声，丁丁零零地出了门。
转眼间禅房塌陷，竟堕地狱，狱卒们与人间狱卒倒无二致，刑具也左不过丽景门那些，甚而还有些不及：断手，断脚，截鼻，断耳，剥皮，割肉，以头发或木枷悬吊，炮烙，火炙，枭首，寸磔，剑树，刀山，火山…天昏地暗，入眼尽是陈血与鬼火与死灰的暗沉颜色，青面判官咧嘴而笑，露出三寸獠牙，手执笏板，书写刑罚，黑面狱卒头长牛角，或以手，或以头角将罪人顶入刑具，揩血入口，发出咯咯怪笑。
明空长久地凝视着其中一人，众罪人皆痛哭嚎啕，涕泪交流，那人却面带微笑，坦然受此苦痛，狱卒将她剥除衣裤，向外展示，她便微笑颔首，四下示意，狱卒将她开膛破肚，令肚肠流出，她便伸手更剥开赤心，托举而出，狱卒有以刀斧、刺棱加诸她，向她浇热汤、撒铁水，铁水上刺穿头顶，浇入脑髓，刺出眼睛，将头上一半都化为铁顶，又有狱卒口称“淫佚”，举戟相刺，专向腰下踝上处下手，有人将她身后之羽翼扯除，羽毛沾血，根根坠落，她便将翅膀也甩下去，有人以炮烙烧灼其面，将那俊秀姿容寸寸损毁，片肤无存，她于此亦不过轻轻微笑，手托而上，若抱赤子。有判官气恼不过，喝问此是何人，为何堕地狱而不悔，两旁狱卒齐齐高举叉戟，张口若嚎叫之状，室内却寂静若死，但见众人唇口眼手，无一不动，似是极热闹的场景，但上上下下，却的的确确一声不闻。
这场景诡异得很，不知为何，明空竟有些想笑，刚扯了扯唇角，便听身旁有人轻笑着道：“阿婉你看他们，好笑得很。”
明空手一抖，手中珠串倏地断开，念珠散了一地，耳畔本有轻微的念经之声，此刻愈强，但听有人喃喃道：“…应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，不住于色应生其心，不住非色应生其心不住声、香、味、触、法应生其心，不住非声、香、味、触、法应生其心，都无所住应生其心…”每一字每一句她都懂，但合起来是什么意思，她却全不记得。
她只是贪婪地回转头，看着叫她“阿婉”的那个人，那人回到了她五十岁前，盛装艳服，明丽动人，身处地狱，闲庭信步，却如在春日御苑中一般：“…国中有四大，你知道是什么么？”
明空环顾四周，见并无旁人，不觉微敛颔低首，轻声道：“道大，天大，地大，王大。”
那人便笑，手上一挥，景色倏变，成了夏日的洛水：“君子知微知彰，次后呢？”
明空朗声道：“知柔知刚，万夫之望。”
那人笑得更开朗：“若有我相、人相、众生相、寿者相，应生嗔恨，是何解？”
明空慌了：“…妾不知。”眼见那人脸上的笑意褪去，整个人渐渐向虚空融散，慌忙伸手，即够到时手上倏地一痛，蓦然睁眼，但见李盼掐着她的手，两眼直直看她：“阿师做噩梦了？”
明空失神地看她，好一会才想起低头，发现佛珠并不曾散，地上干干净净，什么都没有，转头去看铜漏，却已过了人定时分，长吁口气，问李盼道：“你还不睡？”
李盼扁着嘴道：“睡不着。”手将她手一挽，自动自发地便靠坐过来：“听说阿师身上这件缁衣是则天皇帝曾用的？则天皇帝御赐阿师此衣，是目阿师为陛下出家的意思么？”
明空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那件过分宽大的旧缁衣，垂下眼，道：“不是。”向李盼一看：“你该去睡了。明日还有早课。”
“我怕。”李盼眼珠一转，嘻嘻笑道：“往常祖母和姑祖母会唱歌给我听，这里没人唱歌，又黑，我怕。”
明空不语，李盼扯着她的手道：“我不求阿师给我唱歌，只求师傅容我在这里待一晚。雨下得那么大，怪吓人的。”似是与她的话相呼应，窗外倏地起了一阵雷声，电光劈开夜空，狂风吹开禅室木门，将几上一盏小灯吹得闪烁摇曳，吓得李盼呀了一声，一头钻进明空怀中。
明空伸手去抚她，但觉这小娘周身瑟缩，颤抖若鹌鹑，再将她推起来一看，竟是已吓得哭了，不觉好笑：“你不是镇日要学则天皇帝，则天皇帝岂会被这小小雷声吓住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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