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盼贴在明空身上，仰头看她：“但则天皇帝总也有怕的东西罢？再说了，我现在只是年纪小，等我大了，肯定也无所畏惧了。”
明空不语，只是笑着摸了摸她的头，起身另铺了一床被，李盼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边，看她做事，明空以为她嫌弃这被鄙陋，转头又道：“我这里狭小，夜里又无仆役，你住得惯么？”
李盼一板一眼地点点头，还伸出手来，主动替明空扯了扯被子：“我也不是什么时候都有人服侍的。祖母说，不可叫我学了姑祖母娇生惯养的臭毛病，常常让我自己动手。我还住过祖母的佛堂，和阿师这里差不离。”
明空一笑，铺好被褥，让李盼睡在里面，自己向外躺好。她这里一应供奉都是上等，比起宫中，却还是差得多了，李盼竟也坦然而受，并不曾有抱怨，躺下去也还不忙睡，抱着她的手臂道：“阿师不给我唱歌，便给我讲故事罢。”
明空想起方才的景象，心头一跳，不自在地偏头：“你想听什么？”
李盼却道：“我也不知要听什么。我…我心里烦。”
明空笑道：“烦什么？”
李盼道：“我有一只狮子狗，前些天死了。”
明空倒知此事——李盼此次来时，宫中就已先派人和她说过，请将寺中的猫狗先清出去，免得这小娘触景生情，明空当时以为李盼必是很伤心，致宫中如此小题大做，白日见面，却不见李盼有甚忧愁——轻声道：“你养的狗儿死了，你不伤心，只是心烦？”
李盼道：“我心烦的正是这里。我这狗儿已有十余岁了，人人都说如我们人的耄耋之年、寿终正寝，民人所谓‘喜丧’，我前几月见它就不好，也心知它是要死的，所以也谈不上伤心。我只是不懂，它就算死了，怎么就不能和我一起了呢？”
明空一怔，手伸出去，在李盼身上一碰：“‘死了’，就是再也见不到了，既是见不到，自然也不能和你一起。”
李盼道：“可孔子说‘事神如神在’，自然是人死后有神灵在，方才有这样的说法，若是神灵尚在，怎么就不和我一起了呢？”
明空沉默片刻，道：“狗儿和人不一样。”停了一停，又道：“人和人，也不一样。”看李盼懵懵懂懂，伸出手臂，让她压在自己手上：“我大唐天下数百万户，人口以千万计，对不对？”
李盼点点头。
明空道：“以史书观之，汉时人口，也当逾千万。先秦之世，就算少些，几百万也有，累世而论，就算是二十世罢，五百万人，二十世，你算算该有多少人？”
看李盼当真掰着指头开始算了，轻轻一笑：“可能在史书上留名的，能有多少？”
李盼眨眼道：“数百万？”看明空摇头，又道：“数十万？”看明空还是摇头，想一想，道：“史书那么多，几个图书馆都装不下，就算每册都写名字…几万总要有罢？”
明空笑道：“至多几万——这可是包括许多只在表中提了一个名字的。如你这样的公主，能留下名字的都少。再过几百年，我们现有的史书再散佚了，怕是几万也留不下。可我们学经史，言必称孔、孟，再次又有墨、韩、公孙等家。合纵连横之士，亦各有名。这些人死了，可他们的主张和学说，却流传至今。虽是身死，其尤不死。而庸碌之辈，或史书无名，或有名而淆混简略，事迹、生平皆无流传，身前固受荣华，身后也不过如此。这些人之生且尤死也，何况死呢？”
李盼半懂不懂地道：“若阿师这般说，那则天皇帝，该是死…崩尤不崩之类么？”
明空微阖上眼：“帝王之于常人，有两样好处，一是王朝不灭，则世代受香火供奉，身前身后，皆是安乐世界，一是他们的一切主张和学说，比常人更易流传。却也有坏处。概因此皆因人而兴，亦可因人而废。如孔孟等人，传道而授业，不曾牵涉那么多利害，愿意追随之人，也都是饱学之士、清高之徒。时运不济，则退居山野，著书立传，自有人追随仿效，时运通达，则布道立宗，亦能播之天下、代代流传，此二者，总是流传，不过受徒之多寡而已。如帝王者，牵涉利害太深，追随者为的不是此人之本心，倒是为了她所持的宝器，概多投机取巧、见利忘义之辈。后世或效而仿之，或废而弃之，都只在利害二字，于前朝为政之真义，能虔诚揣摩者实少，故这些人的‘道’与‘术’，反不及那些著书立传的能传的久。”
李盼拍手道：“若是如此，则我们为之著书立传，将其主张，代代流传，是不是就尤孔孟圣贤，虽死若生了？”
明空拍拍这孩子的肩：“差不多罢。”李太平和女人社在做这些事，她也在做。武曌手中所建立的一切，绝不会因她身死而覆灭。她们会将这火种代代传下去，哪怕火焰微小，只要保得一线，总是会有希望。
李盼止了问，若有所思——毕竟年小，思索着思索着便迷糊睡去。
明空看着她沉睡，倦意也渐渐上来，恍惚间似又看到了武曌，身坐宝莲，自虚空中闪现，手持宝瓶，向她轻轻颔首，微笑着道：“无上甚深微妙法，百千万劫难遭遇；我今见闻得受持，愿解如来真实义。”
明空不自觉地露出一个笑，喃喃道：“余生…愿解如来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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注释：
1.佛经引用多为《能断金刚般若波罗蜜多经》玄奘译本，以及一句《能断金刚般若波罗蜜多经》鸠摩罗什本。来源均来自度娘。唐代佛教内部流派纷争很激烈，玄奘回唐后就疑似因为流派及政治斗争而无法返回嵩山，而是在京城（or东都？）隐居译经。
2.国中四大出自《老子》，四知出自《易经×系辞》.
3.最后则天说的四句话是她为《华严经》写的四句开经偈，据说在释家流传甚广，体现了则天高超的经义水平（无脑则天吹）
4.则天为了证明自己的合法性，将自己说成是弥勒转世，也就是如来，所以加尊号时会有“慈氏”之称。
5.想起来一个吐槽暗搓搓补在这里，白马寺的历代住持里没有写薛怀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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