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野有蔓草, 零露专兮…”李太平窥武后走进来，唬得一把抓起书，对着一行字就念，可惜过于紧张，第二句就念了别字, 武后本来只在门口, 并不曾特别留意这小女儿的功课, 听见这两句，反倒住了脚, 挑眉道：“再念一遍？”
这厮倒是机灵得很, 慢吞吞地站起，眼珠不住向左右转动，扫到独孤敏那里, 这人全无所觉，到崔明德处, 这人只是正襟危坐, 假装自己什么都不曾看到，韦欢心头叹气, 不动声色地提笔，在纸上端端正正地写了个“团”字。
李太平恍然大悟：“刚才看错了，是野有蔓草, 零露漙兮——我还想这书是秘阁送来的, 怎么会印错呢？原是我看错了。”
房十一噗哧一笑, 又忙忍住。
武后面无表情, 慢慢踱进殿中，先经过韦欢的座，似有意似无意般向她案上纸笔望了一眼，经过房十一，向她脸上一看，最后到李太平跟前，还不及开口，这厮已先揽住她手：“阿娘今日不忙？这时就得空来看我啦？”
将案上那一叠纸举起来，献宝似地道：“阿娘你看，我写了这！么！多！张！字！”
韦欢认得那是自己才给的二十张——因着连夜赶工，写得其实不大好，这小娘竟还主动送呈，实在是不知天高地厚——不觉抽抽嘴角，又见武后面色整肃，恐她责怪，这小公主万一将自己供出去，却是不妙，正思忖间，却见武后亲接过了那一叠纸，一张一张认真看过，边看时已露出慈和的笑来，看完后，一手抚向李太平的头，一手将纸递给身边一人：“你以为如何？”
韦欢认得那是新封的上官才人。近来宫中议论最多者便是她。毕竟自那位贺兰夫人死后，宫中已有许久未曾进过新人。何况这位才人的年纪还这样轻，身份又那样传奇？
韦欢动了动身子，巧妙地将自己隐在独孤敏身后，伸出头向上官婉儿的方向一看。
这位年轻的才人身材细瘦，望之已似弱柳扶风，对着武后时垂头束手，只露出一截比身子还瘦弱的白皙脖颈，看着便更觉不胜，然而一开口说话，便可听出此人并非惯于奉承之辈：“起笔有力，收笔顺畅，虽是小女儿家，却有些男儿风范。”
这是在嫌字粗糙了。
韦欢暗地里撇了撇嘴，两脚不动，身子微微地倾回去，冷不防却听武后扬声道：“你觉得呢？”
韦欢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武后指的竟是自己——不知何时她已走到了独孤敏身边，两眼直勾勾地盯住韦欢，不呼名字，却将韦欢吓得心几乎跳出胸膛之外。
深吸口气，低了头跪出来叩首：“妾才学浅薄，不敢妄加评议。”
李太平及时站了出来，韦欢以为她要替自己解围，刚舒了一口气，却听这厮道：“阿娘，这是名满京城的韦欢韦四娘，学问极好的。”
韦欢心里叫苦，微微抬头，冒着风险向李太平使个眼色，本指望她识些趣，赶紧改口，这小娘却一些不懂，还只顾对自己笑：“阿娘上次不是问我那本‘笔记’是谁的么？就是她的。师傅上课说的每一句话，她都能清清楚楚地写在纸上，可厉害了！”
韦欢再次深吸口气，将额头贴在地上，恭顺地道：“公主谬赞，妾愧不敢当。妾生性愚鲁，诸公课上所教，多有不通，所以才通过笔头弥补。纵是如此，所学也有限，实不及崔、王几位娘子。”
武后一笑，转头去看崔明德：“阿崔觉得呢？”
崔明德躬身道：“上官才人所言极是，公主之字，大开大阖，颇有天家气象。”
武后轻笑了一声：“兕子自己觉得呢？”
韦欢怕她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来，偷眼去看她，她倒果然不负所望：“我平时的字是不怎么样，但是今次写得还可以。”
武后失笑：“是么？”手将李太平的脸一捏，慢慢道：“是你写得还可以，还是韦欢写得还可以？”
韦欢倏然变色，本来已微微抬了头，这一会又马上叩下去，刚要矢口否认，却听顶上李太平嬉笑道：“被阿娘发现了。”
韦欢心中一沉，恨这小公主实在是不知体恤，却听她又道：“是我不好，昨日贪睡，没写完这么些字，怕阿娘责备，就想了个歪主意，叫人把阿韦那里的字偷了出来，充作我的功课。”
她就这么大大方方地说出这样的话，一些子也不顾及公主的体面，倒像是她平素的憨傻样儿——可惜这谎言编得也如她人一般憨傻可笑，还不如不编。
韦欢在心里叹口气，将上身贴在地上，朗声道：“不是公主派人拿的。是妾昏了头，提出代写的主意——一切全是妾的过错，与公主无关。”
公主的伴读之胜过皇子的伴读，最好的一点便是犯了错误，也不会动到大杖——毕竟是皇家女儿的体面，便要责罚，左不过打打手心，罚几顿饭。她又是代公主扛的罪过，想必重不到哪里去，认一个错，得两处人情，实在不亏。可惜她千算万算，算不到李太平这厮这么不懂事，急忙忙地又要争着认错，说出来的话还叫人哭笑不得：“不是她，是我做的，她畏于我的淫威，所以才出面代我受过，阿娘不要听她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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