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崔狸奴！”独孤绍人未到, 声音已传进来，少女清脆的嗓音与粗糙慷慨的胡汉言音混杂，带来一股“独孤绍”独有的奇异音调，崔明德听见这音调，便觉头上青筋一跳, 目不斜视, 手不释卷, 正襟危坐，听若不闻。
倒是六娘跺了跺脚, 愤愤道：“独孤壮, 你又来寻我阿姊作甚？”
独孤绍一只脚已踏进来，忽地就停在门口，不大好意思地“咦”了一声, 挠头道：“小六儿，你也在？”
“我叫崔顺德！”六娘胀红着脸, 将脚一顿, 头一扬，本来是看崔明德的, 见她面色不变，转而扭头去看崔懿德：“大姊，你看独孤壮！”
“独孤壮勇。”崔懿德镇定地将书放下, 缓缓起身, 向独孤绍点头, 崔明德见她如此, 也就放了书卷，一道向门口迎去。
独孤绍见崔懿德在，倏然正经起来，将脚收回门外，束手而立，讪笑道：“大娘也在。”偷偷将眼来瞥崔明德，崔明德但束手侍立在姊姊身侧，对她时而投来的目光视若不见。
崔懿德微笑道；“大父命我们写策论，所以聚在一处，讨教心得。”一面说着，将独孤绍让进来。
座分宾主，崔懿德自然便居了首，却将独孤绍让在第二，独孤绍本有些不愿，因是崔懿德的话，倒不好推辞，跪坐下去，眼又不住去瞥陪坐在对面的崔明德，看了一会，见崔明德还不睬她，便清清嗓子，一本正经地笑道：“索奴儿说近日西市球场热闹得很，开了许多比赛，也有专门的女子球队，我听着好奇，就去瞧了瞧。又想起了你们，所以过来看看——久也不见你们出门，学也不上，球也不打，到底都在忙些什么呢？”
崔顺德撇嘴道：“我们出不出门，关你什么事？”被崔明德一看，不大服气地转过头去，崔懿德含笑看她一眼，向独孤绍道：“没有在忙什么，只是因我们年纪渐长，到了要谈婚论嫁的时候，所以家中约束，不许出去。”
独孤绍一怔，转头看崔懿德：“谈婚…论嫁？”
崔懿德自然地点点头：“先是我，次是明德，再次四娘、五娘、六娘。”说到六娘时，崔顺德便微微红了脸，垂下头去，崔明德还一直是那样，任独孤绍怎么努力看，也看不出任何变化。
独孤绍忽地有些失望，她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失望，只知道胸口闷闷地，像是塞了块石头，她不自觉地攥了攥手，笑向崔懿德道：“大娘才多大，小六儿也就那么些年纪，现在就议婚事，怕是早了些罢？”
崔懿德看崔明德一眼，轻声道：“总是祖父吩咐，遵从便是。”
崔明德手捏着衣角细细向前一扯，耐心地将这一角抚平之后，方将眼微抬，身子微欠，向崔懿德道：“我方才说的话，阿姊以为然否？”
崔懿德不答，却望向门外天空，半晌方道：“然或不然，总非我所能决定。”
崔明德沉默了片刻，更向前欠身，轻声道：“我明白了。”
独孤绍莫名其妙地看她一眼，将手向崔顺德一捅：“她们方才在说什么？”
崔顺德嫌弃地挪开一寸，冷声道：“我怎么知道？——我今年十一了！”
独孤绍斜她一眼，嘴角自然挑起，露出一个三分狡黠七分爽朗的笑：“好好好，你今年十一了，我记得你是夏日里的生日？想要什么礼物？说出来，我替你办。”见崔顺德自鼻孔中哼出一声，又说“崔氏什么都不缺”，眼中的狡黠便更甚了：“东市来了个跛脚胡，最会做纸人，纸人上又牵着线，可以凭线操纵，演出各种各样的故事。他一人便可操控二十个纸人。又能配口技，男女老少，惟妙惟肖——你不想去看看？”
崔顺德道：“说得神乎其神，其实不就是皮影么？我…我也看过的。”
独孤绍笑眯了眼：“是去年上元的时候在灯市上看的，还是前年元宵？看的是百鸟朝凤，还是舜歌南风？能比阮郎、刘郎的故事好看么？”
崔顺德又红了脸，带着些薄薄的恼怒道：“独孤壮！”似是觉得这一句不够威慑，沉着脸，又道：“鲜卑儿就是鲜卑儿，不谙礼法，整日只知道听这些歪门邪道的香艳故事！”
独孤绍但笑：“我只是听说有这些戏目，并不知是什么故事，你倒是很熟一般？不如与我说说，到底是怎么个香艳法？”
崔顺德气红了脸，憋着声音又叫：“独孤壮！”
独孤绍笑嘻嘻应了一声，似觉不够，又学着崔懿德方才的模样一本正经地道：“独孤壮勇。”把崔顺德气了个七窍生烟，刚要发怒，被崔明德一看，又缩了回去，正襟坐好，垂首道：“阿姊。”
崔顺德将目光转回来，扫过独孤绍，又落在崔懿德身上，其中颇有探询之意，崔懿德微微颔首，轻笑道：“阿绍不是不知轻重的人，这也不是什么大秘密，与她说了无妨。”见崔明德还不张口，向独孤绍一看，轻笑道：“昨日宫里来了使者，询问我的生辰八字。”看看崔明德，又道：“女儿家在这世上，总是要嫁人的，这一遭不嫁，下一遭也要嫁了。世人之生老病死，氏族之兴衰存亡，皆同此理。是缘是劫，总是各人境遇，随遇而安罢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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