崔明德不声不响地走到门口, 门外两个小僮儿看见是她，悄无声息地让出路去，任她自侧门转进屏风内，走到边缘时住了脚，束手躬身在祖父跟前侍立。
唯有站在最前面、早侍立于祖父之侧的父亲看见了她, 也如她所料般皱紧了眉, 碍于从祖崔巍正侃侃而谈, 并不曾出言训斥，只是以眼神责备于她, 手刚自袖底悄悄挥出来, 祖父已慢悠悠地伸出手中的空茶杯，崔明德便熟稔地上前，接过茶杯, 到屏风内添过茶水，再奉上去, 祖父慢慢接过, 似嗔怪地吩咐：“怎么不给叔伯长辈们看茶？” 崔明德心领神会，不用僮儿, 自向火炉旁取了杯盘，听祖父笑道：“三十九郎说了这么久，口渴了未？”便先走到崔巍身前, 跪下奉茶。
崔巍本说得唾沫横飞, 这时便怔了怔, 一手去拿茶杯, 抬眼看祖父：“阿兄…”
祖父笑得甚温和：“明德自小便替我煮茶，习惯了我这老丈的口味，煮出来的茶也重，你们年轻人若不喜欢，就叫她重新再煮。你们也不要因她是我孙女，便不好意思使唤，她是小辈，正该侍奉你们这些长辈。”
崔明德适时地露出一个谦恭地笑，将头低下去，奉过父亲与几位叔伯，到崔秀时恰没有了，再回炉边，重新看火烧水。
崔巍说完之后，叔父崔元方又上来，说了几句左右逢源的讨巧话，这之后室内便忽地安静下来，祖父将茶杯放在几上，扫视四周，半晌方道：“你们的意思，这亲事…该应许是么？”
父亲抬头看了崔明德一眼，崔明德知道他不愿自己这小女娘听见“亲事”之类的秽词，低头含胸，假装什么都没听到，心知父亲一向方正古板，在祖父面前，必是恪守规矩，等其他人都说完，才会开口，挺直跪正，凝神静听，果然父亲又候了一阵，看叔伯们都没再说话，才缓缓上前，先拱手叫：“父亲。”俟祖父点头，方道：“儿以为，此事对我崔氏，未必便都是好处。”
祖父动了动身子，崔明德亦不自觉地挪了挪蒲扇，却听父亲下一句依旧未脱出那旧窠臼：“…可《户婚律》之颁布，还未出二十年，期间重申了三次，又数次罚钱、罚田，给士人亦按民人授田，不许无官爵之人保有田地，限定祭田…当今陛下待我们这些旧家如何，大人心中想是有定论。此事既出自中宫，便是圣意，圣意如此，哪得我们允或不允？”
祖父分明是有些失望，崔明德看出来了，微微低了肩膀，再倒了一杯茶水，奉给崔秀：“叔父。”
崔秀笑道：“不敢。”甚是谦逊地接过，抬头见崔巍在看自己，忙又拱手：“阿叔。”
崔巍一向不大看得上他，见此次议大事他竟也在，不免自鼻孔中哼出一声，崔秀但笑不言，听祖父在上，直接点了他的名字：“阿秀以为呢？”便从容上前道：“是大兄嫁女，秀亲缘既远，又是小弟，岂敢妄言？”看崔明德一眼，笑道：“我看二娘倒似是有话要说。她一贯聪明有主意，这又是她阿姊的婚事，何妨问问她？”
父亲一句“胡闹”便要出口，碍于祖父在，只能蹙着眉道：“我们在这里议事，狸奴你奉过了茶便下去罢。”
崔明德束手若听从状，眼却悄悄去看祖父，祖父向她温和地一笑，开口道：“明德也可说一说。”
崔明德便在长辈们的注目中轻巧上前，在父亲身外一步站住，对祖父和父亲施礼毕，半抬了头，一字一句地道：“儿以为，这亲事不可。”
室内倏地起了一阵细小的议论声，崔巍第一个开口道：“你小女娘家懂得什么？不要乱说！”
崔明德恭顺地向他一礼：“儿听了三十九祖方才的话，以三十九祖的意思，同意此事，好处无非有三样：第一是与太子结亲，阿父便是未来的天子丈人，崔氏则为后族，可光我宅家；第二是若生子则为太孙，是日后之天子，则崔氏显赫，更进一步；第三则因太子仁德贤明，性情谦和，易于相处，阿父有了这样的女婿，阿姊有了这样的丈夫，崔氏有了这样的亲戚，亦是好事。归根结底，重中之重，则是‘后族’二字，敢问三十九祖是也不是？”
崔巍闷哼道：“你觉得我说得不对？”
崔明德束手垂头，谦卑和顺地道：“儿妾辈不敢讲什么大道理，只是想问三十九祖几个问题：我崔氏千年门第，靠的是经书传家、累叶清名，还是攀附权贵、投机取巧？汉之郭氏，晋之贾氏、左氏，隋之萧氏，皆是后族，至今声名若何？太子性情谦和，然而太子之母，当今皇后，可是易于相处之人？武氏的家族枝叶，可曾贵盛？陇西李氏，不与天子联宗，为何至今还是五姓之族？宰相代出？郑氏是今上母家，联姻公主，显赫无匹，观其子弟仕途又如何？可曾有实职显官？族中几人入相？”
几句话问得崔巍哑口无言，只得将衣袖一振，喝道：“大人面前，岂容你这小女娘满口胡吣！”
祖父淡淡道：“三十九郎若觉得明德说得没有道理，只管一一反驳，何必与她一个孩子一般见识。”
崔巍便不言语，从伯崔松山道：“历代固然有倾覆之后族，却都是无积蓄底蕴之辈，若我崔氏，千年门楣，岂会是那等不知进退、不守礼节的小门小户可比的？”
崔明德道：“凡有族望者，上查谱系，何人不是三皇子孙？自黄帝以降，姓氏传家，不可谓不久，至今出挑者能有多少？至汉、魏、晋、隋，乃至本朝，诸大姓氏，留下来多少？刘氏先崔氏而起，有四百年天下，至今枝叶蔓延，季汉袁氏，四世三公，述圣开宗，孔氏，圣人之后，传经继儒，此三家论积蓄底蕴，不可谓不厚，其族现今如何？《吕氏春秋》曰：全则必缺，极则必反，盈则必亏。《道德经》曰：持而盈之，不如其已。《易》曰：盈不可久，又曰乾坤相成，阴阳相生。可知所谓门户高低，氏族大小，岂有万年不易？此消彼长，此生彼灭，亦非注定。岂可仅仅恃凭姓氏，便觉得自己能比旁人更高妙些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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啊，这个番外辩论的地方太多了，今晚写不完，应该明晚或者周末再发下一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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