凉州城已近在眼前了。路上的商侣益多了起来。有骑骆驼的、有骑长骡的、有骑驴子的、有骑马的、有坐着奚车的、有坐着兜笼的, 也有徒步推着车或背着襆子的，各人或是红头发，或是黄头发，或是白头发，或是乌发却生着高鼻深目的, 十个里有五六个是胡人的长相, 倒都操着一口流利的官话, 叫说话总夹着乡音的米拂耽延好生羡慕，不过若想想这些行脚的都非富即贵, 便也释然——内附之前, 他家祖上八辈也不曾出过一个头领，内附之后，因为置办不起行头, 所以三代之中，连个兵都没出过, 又不能授田, 只好靠着给人放牧帮佣为生。一年到头，别说吃肉, 就算吃饱的日子也伸着两手就能数出来——像他这样的人，怎配与那些住高帐篷、骑大马的大行商，甚至是城里的将军们一样, 说得一口字正腔圆的官话？
何况比起跟着阿耶的那些兄弟们来, 米拂耽延已经算是很好了。阿娘带着他在商路旁长大, 教他认识各色人物, 学习各种语言。米拂耽延自己上心，除了中原官话因为实在太难，习了个半像不像外，什么吐蕃、突厥、乌孙、龟兹…之类的话，都能听个七八成，也会看秤量斗、刷马栓驴，见着中原来的贵人，知道鞠躬拱手，说些讨喜的句子，碰着头次进来的胡商，也能带路送信、寻地荐店，有他帮手，家里的日子一天胜似一天地宽松起来，却已有了几分能吃饱的光景，就像今日，阿娘就给他烤了一大块饼，刷了好厚一层油，油水在炉子上烤得滋滋作响，馋得邻居家的乌破延前前后后地绕着跑了好几次。
想起那块饼，米拂耽延的嘴唇不自觉地咂了几咂，似还在回味油水的味道，胸膛则挺得更直了，手在路袋外抚了一抚，摸了摸里面的书信，又捏到了书信边上的铜钱。
早上阿娘给了他一袋铜钱，叫他去城里送信。这营生他是从头看在眼里的，一个黄胡子的干瘦行脚商头次进城做生意，不明白城里的规矩——不良索钱急否？地头有无刁难？过路需要什么牌执？在哪块地段卖哪样东西，若想觐见营主，又要孝敬哪位校尉？——托阿娘帮忙进城打听。
都说黄胡子人精，这人却不怎么精明，区区小事，先给了阿娘一个银币不说，还答应事成再给一个。阿娘从来只在别人手里见到银币，突然接到了一个，笑得杏仁儿似的眼都变成了饼丝了。天不亮就把米拂耽延叫起来，命他去城里屠户家买一刀肉，再去布行赊三尺布，将布和肉连一封书信，送到城里的地拔舍大叔家，讨了回信，再去集市，买三十个鸡蛋，回家打在饼里吃。
米拂耽延记性本来就挺好，听见回家还有蛋饼吃，就记得更好了，捏着信和钱袋，不到一个时辰，就走到了凉州城外。
天色还早，等候入城的人却已挤出了好几丈地。二月天气，清早时辰，凉州城外还是冷飕飕的。在人群里却丝毫不觉得冷——人、骡、马、驴、骆驼，挤挤挨挨，你贴着我，我贴着你，根本分不出个高下，叫卖的小贩从这时起就已经钻来钻去地做生意了，有卖饼和撒子之类的吃食的，有卖笔墨兜帽等用具的，有叫着要指路的，也有那食店茶铺，或是车马骡行的人在这里穿梭吆喝。
凉州冻得死人的清晨，这城门前一小块地方，却熙熙攘攘，俨然已是一个小小市集了。
道旁有个卖糖丸的红脸胡，米拂耽延看见了，不自觉地又捏了捏自己的钱袋。他数过了，一共一百三十七文钱。一百是阿娘让他买肉的——陈屠户从不让人赊账，三十七是给他今日的花销。城里物件贵，但若是省着些，十几文也够一顿饭了，多出来的二十文，就是他跑腿的差钱。糖丸要五个钱一个，依他今日，买一个，倒也没什么——可一碗汤饼也不过六七钱，何况早上他还吃了那么一个大大热热、刷满了油水的饼。
城上鼓声响过，有兵丁出来，推开了城门。
人群缓缓地开始流动，米拂耽延被人流推着，不由自主地便向里走，一面走，一面回头望那红脸的糖贩子，却发现那人并没有向城内，而是沿着这一带继续叫卖。
米拂耽延有点心急，又捏了捏怀里的书信，再掂了掂手中的钱袋子，终究还是舍不得那几可买得一碗汤饼的五枚通宝。
可糖丸子甜丝丝在嘴里化开的滋味，又实在叫人惦记。
不然，看今日能不能再接一个营生，抵得这买糖丸的钱？
米拂耽延抬头看了看天色。天还早，陈屠户肯定是起来了，可地拔舍大叔一向好酒又贪吃，夜里睡得晚，未必就能起这么早。何况现在才半黑不白的时候，就算再等一二时辰，也来得及。
想来想去，米拂耽延决心在城外道上再多待一会，看能不能接到个指路的活，若接到了，就拿这额外的钱，去买一个糖丸，若接不到，那只当自己多在城里逛了一圈罢。
打定主意，他便也学着那些散脚的丁夫一般，挨在了道旁站着，但凡进城的商人模样的人在道上有些迟疑，就凑上去问一两句——他心知自己是个孩子，倒也不挑大商队，专向那一二人的小行脚讨好。
可惜候了小半时辰，道旁的好几人都寻到了营生，各自走了，独独米拂耽延这里冷冷清清，无人问津。
红脸的糖胡已在周遭走了一大圈，在茶铺里歇过，唤人结帐了。
米拂耽延有些沮丧地看着他哼着歌、付了钱、慢悠悠抱起那糖丸匣子向外踱，脚像是有知觉一样，自己便跟出去五六步，回过神时则又捏紧了钱袋子，慢慢地垂下头去。
二十钱，那是他一个月才能攒到的数目。
“小子！”
垂头丧气的米拂耽延听见有人叫了这么一声，感觉像是在叫自己，抬起头左右一看，又觉得不像，死了心，两脚慢吞吞地要向城里挪，肩却被人拍了一下。
米拂耽延回头的时候，看见一队胡商立在道旁。为首的是个胡人女人，歪戴着尖顶的浑脱帽，穿着翻领的貂裘，大冷的天，却敞着衣领，露出里面五颜六色的艳丽窄袖，和一对浑圆却带着疤痕的胸脯。
这女人比一般的胡女还更高，看得出经过日晒，面上比胸脯上要黑些，像是才赶了许多路，脸上红扑扑的，两条腿看着比米拂耽延整个人还要长，直直地插在一双红色的尖头皮靴里，一手叉着腰，另一手则在米拂耽延肩头又拍了几下：“小子，你会带路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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