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一路商队约有二十人, 也如这路上的人一样，或是红头发，或是黄头发，或是白头发，或是乌发却生着高鼻深目；也有七八个中原人；无论中原人或是胡人, 都生得高大长硕, 面目黧黑；带了约四五十匹大马, 六头骆驼；骆驼与人身上都负着极大的包裹，马背上却没什么负重——看那些马的毛色年齿, 便知这商队里最贵重的货物就是这些马只, 因此这行为倒也不觉诡异；这些人显然都以这胡女为首，进止皆听她的示下，这却有些诡异。
虽说胡人不像中原人那般规矩大, 女人当家的到处都是，但整个商队肯听且只听一个女人的情形却是极少, 何况这女人还不像别的女行商那样谨慎小心, 避不与路人相见。米拂耽延在商路旁长了一十二年，还是头一次看见一个女人不通过她的父兄夫儿或是属下, 大大方方、直直截截地以这样“男人”的姿态领着队伍前来问路的。
只要给足了问路钱，倒也不讨人厌。
米拂耽延熟练地陪起了笑，拱起了手：“娘子远道前来, 是要卖货, 还是买货？不瞒娘子说, 凉州七城五万家, 我没走过四万九，也走过了四万八；管兵十万，营主十一，我不认得十个，也认得九个。不但凉州，凉州都督府下凉、甘、肃、伊、瓜、沙、雄七州，赤水、大斗、建康、宁寇、玉门、墨离、豆卢、新泉八军，张掖、交城、白亭三守捉，哪一处我没去过？各处的县令、市令、平准令、不良…谁家的门头我不认得？无论买卖，娘子找我，便是找对了。”
米拂耽延平常不大说这么一大通话的，可今日他实在是想要谈成这笔生意——红脸胡走过了酒肆，看见刚搬开门，伸手打着呵欠的安月娘，便忘了自己还有糖丸要卖，大清早上，就钻进了安月娘家的酒帘子，看那模样，不喝光兜袋里的铜钱，绝不会再出门。
米拂耽延在这年纪，对安月娘和酒都还没什么兴趣，只记得那甜丝丝的糖丸子——那东西一吃下去，就好像自己的心是糖做的，遇见了热，融化开了成了甜水一般。这甜还和过降诞辰时阿娘做的甜饼不同，饼固然甜，到底却是饼，那甜味沾了舌头，过一会便消失不见了，剩下的是又干又硬的饼。糖丸却全是甜的，从上到下，由外而内，含在嘴里，可以停留许久，久到足以让人将那味道记在心里，经年不忘。
为了这许久的甜味，米拂耽延决意要抓住这一队胡商，从他们身上把买糖丸的钱给赚到——若运气好说不定还能买不止一颗呢——因此百般酝酿，将自小到大，所听到的一切行商口吻，以及阿娘平日里接营生的口气，全都合在一番话里，兼之以唱念作打，着实不比祅主布化、景众传经时差。
可惜这样卖力的表现，换来的却是胡女的哈哈大笑，以及那夹着许多奇怪口音、既不像九姓言音又不像中原官话的官话：“若如此，倒省却我们许多事。”手掌更在米拂耽延肩上一拍，拍得他身体摇晃，几乎要忍不住这重量，开口叫出来，可一想到对面是个女人，他便又挺直了胸膛，拿出凉州男儿的气度，一分市侩、九分稚嫩地笑：“那就要看你们给多少钱问路了。”
那女人又笑起来，手也随之抬起，米拂耽延以为她又要拍自己，不自觉地将肩一沉，察觉到自己的懦弱，又忙地将肩顶上去，那女人却只是在他头上轻轻一敲，回手在那跟着大笑的矮瘦汉子头上一拍，拍得那汉子龇了牙敛了笑缩到一边去后，方一脚踏上马镫，手肘压在膝上，手掌撑着下巴，脸向上微微一扬：“用你一日，要多少钱？”
是大营生！米拂耽延心里早已乐开了花，面上却做深思之状，蹙着眉，半晌才道：“我本有事在身，至多带你到午时，不过嘛，若你肯多给些钱，一日倒也不是不可以。”
那女人像是忍着笑：“那到底是多少钱呢？”
米拂耽延小心地窥伺她的脸色，又再打量了一遍她与从人们的衣着，二十余人，算不得大商队，穿着也不过如此，虽则艳丽，料子却都是普通，但卖马却是利润丰厚的买卖，且又是个女人当家，可以好好地喊一口价，想了又想，半眯着眼，小心翼翼地开口：“少说也要五…一百钱！”看那女人不马上说话，又道：“不过今日我还有些事，午后便要走，若是半日的话，顺手的买卖，就算你…三十钱罢。若是明、后两日，那必是要足一百钱的。”
那女人还不说话，只是笑嘻嘻地看着他，连她的随从们也只是笑眯眯地打量过来，那细瘦汉子也忘了被人拍过的痛，凑过来笑：“熟知凉州七城五万户的地头，带一日路，只要一百钱？”
米拂耽延有些羞恼：“是一百钱，你又怎地？愿雇就雇，不愿…不愿…”不愿他也可以降价的，不要多，只要一枚糖丸子钱，他就能给人带一早上路，或者不到一枚的钱，给四个钱也可以，他自己贴一文——可才喊了一百文的高价，这话怎么说得出口？
似是看出了米拂耽延的窘境，那女人温和地笑了笑，手臂一张，轻巧把细瘦汉子再次推开，手上瞬间冒出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，手伸进去，抓出了一枚银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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